Nathen

2008092015:05

 

 

           Helen 的大胖外孫八個月ㄌ


 


 

               童年往事

                                         作者:Helen

 

 

家里客人不断。王瑶先生叼着大烟斗操着一口山西话,和

父亲对抽,满屋子烟雾缭绕,笑声不断。大姐经常在王伯

伯走后,惟妙惟肖的模仿他的山西话,令全家笑出眼泪

来。汪增祺伯伯来了必和父亲喝上两盅,聊昆明,聊西南

联大,聊高邮,聊京剧, 聊昆曲,聊做菜,我们年龄虽

小,却听的津津有味儿。父亲的客厅里来过太多的客人,

我的记忆中, 邵循正先生,潘启亮先生,林涛先生,李

荣先生,杨周翰先生,王还先生,都是常客。那时是我家

厨房和客厅的鼎盛时期。

 

和父亲在一起,是不会觉得枯燥的。

 

父亲骑着自行车去了合作社,到了第二天要用自行车的时

候,发现车子不见了。在母亲的追问下,苦苦想了些许时

间,才想起来把自行车忘在了商店外面,原来心里一直想着

一篇儿文章,竟把自行车忘记骑回来,一边想论文,一边走

回来了。

 

母亲给了父亲二十元,这在当时不算小钱儿,一个二级工,

一个月也就挣肆拾元。五分钟后,钱不见了。全家大小齐出

动,抽屉,床底下,碗柜,厕所,全无踪影。还是老妈了解

父亲,去了最不可能的地方——字纸篓里,找到了揉搓成一

团的二十元钱。

 

有一次,父亲应邀去中央党校大礼堂里讲课,人数不少,谁

知他把这件事忘得干干净净,直到车子来接了,才想起来。

事后,父亲不无得意地告诉我“:我讲了三个小时,没有稿

子”。

母亲晚上爱看电视,坐下来就不想动了,支使父亲“:德

熙,顺便把杯子带过来”。“德熙,顺便把报纸带过来。”

父亲小声对我说“:我一点儿也不顺便!”

 

父亲看我在看赵树理的小说“三里湾”,走过来对我说“:

你妈妈是‘常有理’,你姐姐是‘惹不起’,你弟弟是‘糊

涂涂’“。我哈哈大笑,这些都是书里人物的绰号。父亲像

小孩子干了坏事那样,得意地偷笑着,又去工作了。

 

三个儿女中,人人都说父亲偏向我,我想与其说是偏向,不

如说父亲更怜悯我。我从小多病,父母两边的疾病似乎都集

中在我身上了,哮喘,血管性头痛,过敏性鼻炎加上严重的食物

 

和药物过敏。全年大病小病没完没了。一年上不了几天学,

就是去了学校,第一堂课还可以坐着,然后就要趴在课桌上

了,病恹恹的,眼睛下永远是乌青的黑眼圈儿。几乎每年九

月一号开学那天,别的孩子都高高兴兴上学去了,母亲却带

着我

坐着三轮车奔医院看急诊去了。

这种怜爱使父亲对我的容忍和放纵,可冠天下溺爱孩子父亲

之最!

 

我不喜欢数,理,化,上课不听讲,课本上画满了物理课老师的

 

大麻子脸,写满了“水浒”中英雄好汉的绰号,父亲也不避讳

说我“没有数学头脑”。听了这等评价,我更自暴自弃,数学成

 

绩每况愈下,更糟的是,毫无卧薪尝胆,他日咸鱼翻身之抱负。

 

父亲和我一样不着急,他从不像个长官似地命令我去冲锋陷阵,

 

每当我做不出数学作业时,父亲就在旁边写好算式和得数,供我

 

抄写,合作愉快,结果圆满。直到我上初二时,父亲觉得我差得

 

太离谱了,在寒假里帮我补习数学,我最头痛的数学经父亲一

 

讲,简单,有趣,奥妙无穷。寒假后开学,数学课对我来说,已

 

变得不再可怕。

 

我完全无法适应当时学校的教育,有些老师的讲解丝毫没有

 

逻辑和美感,而父亲可以带着我到一个陌生的宏观奇境,处

 

处神奇,引起我无穷的好奇心,继而又循序渐进,进入神奇

 

未知的细节,使我原本混沌的头脑,理解了有序的科学的

 

美,而觉得其乐无穷,求知欲和自信心大增。即使是像抽象

 

的“二进制”,父亲也把它讲解的极为通俗易懂,只是用简

 

洁明了的语言,让没有数学头脑的我,听得津津有味儿。父

 

亲去世后,父亲的学生詹开娣告诉我,六十年代,她在中文

 

系上课时,只要是父亲的课,教室里挤满了人,包括很多外

 

系的学生,椅子不够,暖气片上,窗台上也坐满了。到了开

 

饭的时间,依旧非常安静,不像有的老师上课,未到吃饭时

 

间,课堂里已是一片盆碗筷勺之声了。

 

在父亲的有意无意的影响下,我迷上了京剧中的老生戏,每

 

天放学后,总要在父亲的书房里听一会儿余书言,杨宝森的

 

唱段,父亲有空的话,也会坐在旁边,父亲把脚搭在前面的

 

小茶几上,闭着眼,一手枕在脑后,一手打着拍子,“走青

 

山,望白云,家乡何在?”(桑园寄子),父亲嘴里哼哼

 

着,还不时小声嘀咕一句“真好!”父亲又爱唱“文昭

 

关”,“武员当头上换儒巾,乔装改扮望东行,临潼会,曾

 

举鼎,在万马营中显其能,时来双挂明辅印,运去时衰在荒

 

…….”这段“文昭关”时隔四十年,我还可以背出来,

 

父亲那略带沙哑的嗓音似乎就在耳旁,尤其当父亲唱到“:

 

你是我子胥救命的恩人!”在唱谱中,“救命的”三个字音

 

调突然低下去,父亲总是把头低下去,下巴颏紧紧地压下

 

去,似乎不这样不足以表达词中救命之重义,伍子胥过昭

 

关,“一夜之间须发皓然了……”,这句念白,我当时不相

 

信,有多大的急,也不可能一夜之间头发胡须全白了呀,文

 

革中,父亲鬓角一小撮白发,一夜之间,变为两鬓花白,却

 

使我知道了这句念白并非杜撰。

 

所谓“少年不知愁滋味”,十五岁以前,我过得很快乐,我

 

以为父亲也是快乐的,而父亲是一个从不善向家人吐露任何

 

烦恼的人,他也是一个纯做学问的人,在五六十年代一出又

 

一出的革命中,我现在才理解,父亲是无论如何不可能快乐

 

的,尽管他很想跟上这个时代。

 

 

 Helen 的父親朱德熙先生是著名

 

語言學家 古文字學家和教育家

 

1984年擔任北京大學副校長一職

 

 

先後在世界各國講學

 

1992/07/19病逝于美國史丹佛醫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