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elen 的大胖外孫八個月ㄌ
童年往事
作者:Helen
家里客人不断。王瑶先生叼着大烟斗操着一口山西话,和
父亲对抽,满屋子烟雾缭绕,笑声不断。大姐经常在王伯
伯走后,惟妙惟肖的模仿他的山西话,令全家笑出眼泪
来。汪增祺伯伯来了必和父亲喝上两盅,聊昆明,聊西南
联大,聊高邮,聊京剧, 聊昆曲,聊做菜,我们年龄虽
小,却听的津津有味儿。父亲的客厅里来过太多的客人,
我的记忆中, 邵循正先生,潘启亮先生,林涛先生,李
荣先生,杨周翰先生,王还先生,都是常客。那时是我家
厨房和客厅的鼎盛时期。
和父亲在一起,是不会觉得枯燥的。
父亲骑着自行车去了合作社,到了第二天要用自行车的时
候,发现车子不见了。在母亲的追问下,苦苦想了些许时
间,才想起来把自行车忘在了商店外面,原来心里一直想着
一篇儿文章,竟把自行车忘记骑回来,一边想论文,一边走
回来了。
母亲给了父亲二十元,这在当时不算小钱儿,一个二级工,
一个月也就挣肆拾元。五分钟后,钱不见了。全家大小齐出
动,抽屉,床底下,碗柜,厕所,全无踪影。还是老妈了解
父亲,去了最不可能的地方——字纸篓里,找到了揉搓成一
团的二十元钱。
有一次,父亲应邀去中央党校大礼堂里讲课,人数不少,谁
知他把这件事忘得干干净净,直到车子来接了,才想起来。
事后,父亲不无得意地告诉我“:我讲了三个小时,没有稿
子”。
母亲晚上爱看电视,坐下来就不想动了,支使父亲“:德
熙,顺便把杯子带过来”。“德熙,顺便把报纸带过来。”
父亲小声对我说“:我一点儿也不顺便!”
父亲看我在看赵树理的小说“三里湾”,走过来对我说“:
你妈妈是‘常有理’,你姐姐是‘惹不起’,你弟弟是‘糊
涂涂’“。我哈哈大笑,这些都是书里人物的绰号。父亲像
小孩子干了坏事那样,得意地偷笑着,又去工作了。
三个儿女中,人人都说父亲偏向我,我想与其说是偏向,不
如说父亲更怜悯我。我从小多病,父母两边的疾病似乎都集
中在我身上了,哮喘,血管性头痛,过敏性鼻炎加上严重的食物
和药物过敏。全年大病小病没完没了。一年上不了几天学,
就是去了学校,第一堂课还可以坐着,然后就要趴在课桌上
了,病恹恹的,眼睛下永远是乌青的黑眼圈儿。几乎每年九
月一号开学那天,别的孩子都高高兴兴上学去了,母亲却带
着我
坐着三轮车奔医院看急诊去了。
这种怜爱使父亲对我的容忍和放纵,可冠天下溺爱孩子父亲
之最!
我不喜欢数,理,化,上课不听讲,课本上画满了物理课老师的
大麻子脸,写满了“水浒”中英雄好汉的绰号,父亲也不避讳
,
说我“没有数学头脑”。听了这等评价,我更自暴自弃,数学成
绩每况愈下,更糟的是,毫无卧薪尝胆,他日咸鱼翻身之抱负。
父亲和我一样不着急,他从不像个长官似地命令我去冲锋陷阵,
每当我做不出数学作业时,父亲就在旁边写好算式和得数,供我
抄写,合作愉快,结果圆满。直到我上初二时,父亲觉得我差得
太离谱了,在寒假里帮我补习数学,我最头痛的数学经父亲一
讲,简单,有趣,奥妙无穷。寒假后开学,数学课对我来说,已
变得不再可怕。
我完全无法适应当时学校的教育,有些老师的讲解丝毫没有
逻辑和美感,而父亲可以带着我到一个陌生的宏观奇境,处
处神奇,引起我无穷的好奇心,继而又循序渐进,进入神奇
未知的细节,使我原本混沌的头脑,理解了有序的科学的
美,而觉得其乐无穷,求知欲和自信心大增。即使是像抽象
的“二进制”,父亲也把它讲解的极为通俗易懂,只是用简
洁明了的语言,让没有数学头脑的我,听得津津有味儿。父
亲去世后,父亲的学生詹开娣告诉我,六十年代,她在中文
系上课时,只要是父亲的课,教室里挤满了人,包括很多外
系的学生,椅子不够,暖气片上,窗台上也坐满了。到了开
饭的时间,依旧非常安静,不像有的老师上课,未到吃饭时
间,课堂里已是一片盆碗筷勺之声了。
在父亲的有意无意的影响下,我迷上了京剧中的老生戏,每
天放学后,总要在父亲的书房里听一会儿余书言,杨宝森的
唱段,父亲有空的话,也会坐在旁边,父亲把脚搭在前面的
小茶几上,闭着眼,一手枕在脑后,一手打着拍子,“走青
山,望白云,家乡何在?”(桑园寄子),父亲嘴里哼哼
着,还不时小声嘀咕一句“真好!”父亲又爱唱“文昭
关”,“武员当头上换儒巾,乔装改扮望东行,临潼会,曾
举鼎,在万马营中显其能,时来双挂明辅印,运去时衰在荒
村…….”这段“文昭关”时隔四十年,我还可以背出来,
父亲那略带沙哑的嗓音似乎就在耳旁,尤其当父亲唱到“:
你是我子胥救命的恩人!”在唱谱中,“救命的”三个字音
调突然低下去,父亲总是把头低下去,下巴颏紧紧地压下
去,似乎不这样不足以表达词中救命之重义,伍子胥过昭
关,“一夜之间须发皓然了……”,这句念白,我当时不相
信,有多大的急,也不可能一夜之间头发胡须全白了呀,文
革中,父亲鬓角一小撮白发,一夜之间,变为两鬓花白,却
使我知道了这句念白并非杜撰。
所谓“少年不知愁滋味”,十五岁以前,我过得很快乐,我
以为父亲也是快乐的,而父亲是一个从不善向家人吐露任何
烦恼的人,他也是一个纯做学问的人,在五六十年代一出又
一出的革命中,我现在才理解,父亲是无论如何不可能快乐
的,尽管他很想跟上这个时代。
Helen 的父親朱德熙先生是著名
語言學家 古文字學家和教育家
1984年擔任北京大學副校長一職
先後在世界各國講學
1992/07/19病逝于美國史丹佛醫學院